专访台湾导演魏德圣:不要担心失去已经得到的

丁磊猪猪
专访台湾导演魏德圣:不要担心失去已经得到的

2008 年,魏德圣带着《海角七号》从黯淡的台湾电影市场突出重围,一举创下台湾华语影史最高票房纪录,他个人也拿下第45 届金马奖“年度台湾杰出电影工作者”,声名大噪。2009 年,他出了新书,开拍新电影,忙得不可开交。在筹备新电影的间隙,魏德圣接受了本报电话专访。

   一部《海角七号》,把“小魏”变成了“魏导”。


  2002 年,魏德圣出版了他的第一本书《小导演失业日记—黄金鱼将撒母耳》,他当时用的是“小魏”的名字,没人知道那是谁,连他的家人也一直被蒙在鼓里。7 年之后,旧书再版,书的封面上写着魏德圣的大名。现在,这三个字就意味着销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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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这是魏德圣迄今唯一的一本日记。那段时间是他人生的低潮,两个多月没接过一个关于工作的电话,憋不出剧本就写日记。他有时一整天待在家里打理阳台、喂金鱼、与妻子抢遥控器,还莫名其妙地用晾衣杆上的棉绳“自杀”。有时,他骑摩托车出去乱逛、跑步,换不同的咖啡厅写剧本,有时又一个人跑回台南老家,看日落、做礼拜、逛夜市、给小孩讲故事。妻子会莫名其妙地生气,丈母娘总让他去领商场的赠品,问他“你朋友有工作会不会找你”。魏德圣特别担心丈母娘把自己看成一个吃软饭的男人。有一次,他来到妻子单位旁边的一间咖啡店,盯着里面一个端盘子的小妹,只是想看到“一张能令人松口气的笑脸”。


  魏德圣自认是个保守的人,不习惯在公众面前暴露私人的情感,但在这本他失意时的牢骚之作里,甚至还描述了他与妻子两次失败的人工受孕的经历。几乎像是直接从抽屉里拿出来的日记本,坦白得一塌糊涂。这也是他当初没告诉家人的原因。


  当然,家人们都看到了这本书,但假装不知道,从不和魏德圣提起。丈母娘对他越来越好,妻子也只是笑笑地不高兴,而他父亲会悄悄跟他说:“那个谁要向你买书,叫你帮他签个名。”


  书里的主角除了小魏,还有“黄金鱼将”,那是一种平价且多见的观赏鱼类,却在书里嚣张跋扈,从始至终都坚信自己的身价最贵。当记者问起魏德圣是否以这条鱼自况时,他毫不犹豫地承认:“对啊,我觉得自己很棒啊。”正好像他在写给偶像梵高的一封信里所说的:“我也是个英雄,也是个无法被认同与欣赏的英雄。”


  早在跟随杨德昌拍片的时候,杨导便提醒过魏德圣,要尽快开始展现自己的想法。于是他一直努力不让杨德昌的影子跑进自己的创作。《海角七号》走红之前,他已经准备大干一场,就在他郁郁寡欢写日记的那半年时间里,他完成了一部台湾史诗电影剧本——《台湾三部曲》。


  这部电影将回到1624 年,那是一个台湾还不叫台湾的年代,也是有据可考的台湾历史的起点。影片里,魏德圣将完全放弃成王败寇的暴力逻辑,也不做好人、坏人的简单划分,而是用荷兰人、汉人、原住民三个视角来分别书写。他说:“我希望每一个踩过这片土地的人,用过这里的粮草的人,在这里种植过、耕作过的人,去认识这个地方。


  目前,魏德圣正在筹备自己的新片《赛德克·巴莱》,演员、场景的挑选都已过半,预计今年10 月底开拍,2011 年上映。这部电影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。2003 年,他自掏腰包200 多万新台币,按国际大片的规格发布了5 分钟预告片,但吸引投资失败,只能先拍低成本的《海角七号》。但《赛德克·巴莱》并不是《台湾三部曲》之一,他还在锻炼自己、培养火候,也许十年,也许更久,魏德圣说:“我把《台湾三部曲》当作我人生最后的电影作品来思考。”



B=《外滩画报》


W= 魏德圣


《海角七号》电影正式海报《海角七号》电影正式海报

《海角七号》后,我想一个人徒步走回台南老家


  B:有人说你比以前更会说话了。听到这样的评价,你有什么感觉?

  W:更加对答如流是因为答案都讲过好几遍了。当然有很多是自己的想法,但不少的说法是观众或访问者给我的。我觉得变化在于,我已经分不清楚这个答案是自己讲出来的,还是别人告诉我的了。到底是我一开始的初衷,还是被问了很多次以后产生的“回忆”?已经混乱了。


  B:你会对采访有抗拒吗?

  W:一直都有一些,但也不是抗拒,因为我蛮喜欢讲话的,只是去年年底《海角七号》的时候访问太密集了。我早上一起床就开始讲话,要么座谈,要么采访,讲到晚上一两点钟再回去睡觉。我那时候很不舒服,每天都过得很虚幻,我在过谁的日子啊?现在没问题,有了新的目标,有新的事情在做。


  B:你被记者问得最多的问题是什么?

  W:他们大部分都把我神格化了,都会问“你为什么那么坚持”、“听说你没有钱的时候,好几天都吃泡面”……我都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听来的故事,用一般人的想法也知道,你如果已经负债3000 万还会吃泡面吗?吃泡面对你有帮助吗?它会让你多还几块钱吗?负债越多,应该对吃越不在乎,我负债3000 万,应该每天吃火锅才对。还有人说我把房子拿去抵押。我是有贷款,但我没有拿房子去抵押,因为我的房子已经抵押过了,哪有房子是可以一直抵押的。


  B:你曾经买过一本《梵高传》来犒劳自己半年的辛苦,《海角七号》之后,你奖励了自己什么?

  W:本来在《海角七号》结束之后、《赛德克·巴莱》开始之前,我想要走走路,一个人徒步400 公里,从台北走路回到台南家乡,想休息就坐下来休息,想吃饭就坐下来吃饭,要睡觉就找地方睡觉。可是一直没有空当可以做这个事情,现在新戏又开始了,更不可能。我想要让自己放松心情,什么都不要想,就是单纯地走路、散步,想玩就玩,不想玩就继续走。



新片要凸显国家、民族里面的活物


  B:你之前花200 万拍了《赛德克·巴莱》5 分钟的预告片,结果并未吸引到投资,现在又坚持砸下更多的钱完成全片,你现在最担心什么?

  W:资金也要担心,因为还没有完全到位。最担心的是技术上的问题,有很多没有尝试过的东西,解决起来还有困难,所以还是会害怕。


  B:有人认为《海角七号》是对日本统治的“感伤式的怀旧”,但你的《赛德克·巴莱》其实是对日本统治尖锐的拒绝和反抗。你如何解释这其中的矛盾?

  W:世界本来就是在矛盾当中。我不是强调它的好或不好,我只是强调这个时代之下的人性。有人说《海角七号》是怀旧,但它缅怀的不是一个时代,缅怀的是那个情人。《赛德克·巴莱》也是,他抗拒的也不是一个时代、一个民族,抗拒的是来统治这个地方的人。他想要恢复的是传统的信仰,他要抵抗的是信仰不被磨灭,我可以失去我的身体,可以失去我的自由,但是我不能失去我的灵魂。


  评论家喜欢说亲日、抗日,而我的电影只是呼应人性,我对全世界每一个民族都没有意见。有时候我们会愤怒的是,一个国家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人民,那我们要这种国家干什么?一个国家的强大只是为了欺负另外国家的人民,那我们要这种国家的强大干什么?我一直都站在人的角度上,最基本的,任何一个国家、民族都是由人组合起来的,只有从小处彰显人性,大的(国家、民族)才会有光彩。大的是外壳,凸显外壳干什么?里面的活物呢?


  B:有文章透露,《赛德克·巴莱》有一幕是日本将军看着满山樱花感叹,“为何在台湾看见了日本帝国失落百年的武士精神,是不是这里的樱花太红了?”这是真的吗?似乎又是一句会惹起争议的台词。

  W:真的,雾社的山樱花是鲜红色的。评论永远也挡不住,如果我写出来的台词,大家都没有意见,那就是教科书嘛,台词就是让大家可以去探讨、去思考。


  我想透过台词表达的是,日本人要镇压原住民,他们永远都想不透为什么这些人会这么不要命地抵抗,明明知道会输,为什么还要抵抗成这样子。300个战士自尽,日本人无法思考这个民族到底在想什么,所以他们只能用自己国家的武士精神来呼应它,为什么会在遥远的台湾山地里看到已经遗失100 年的武士精神,是不是这里的樱花开得太红?


  B:最近有一部台湾电影《一八九五》,讲述了客家人抵抗日军接收台湾时期的一段爱情故事。你的《赛德克·巴莱》和这部电影会有哪些区别?

  W:那部电影是一种呈现,而《赛德克·巴莱》是站在一个原住民的角度,不仅是一个历史的记录而已,我希望它有观点,它的观点来自于在山地里作战的年轻人。


《南京!南京!》西班牙版电影海报《南京!南京!》西班牙版电影海报

  B:最近在内地上映的《南京!南京!》引起了巨大的争议,涉及历史题材的影片很难讨好,对此你有心理准备吗?

  W:有心理准备,没关系。争议难免,如果一个东西做出来没有被争议,那就证明没人看过。现在是网络时代,每个人都有发表自己意见的空间,不像从前,意见领袖说好就是好,现在连小学生在网络上都有发言权,这是时代的可能性。


  我不太想去评论别人的作品。《赛德克·巴莱》当然会不一样,我希望站在一个反抗的英雄或者是被压迫者的角度,他们有强烈的企图心去反抗,而不是接受被摧残,不是很悲观地去呈现,而是很积极、悲壮地去争取自己的权利。我会把每一个都人性化,有正有负。什么是英雄?人格有瑕疵才会当英雄,英雄永远是有很多负面价值,我们会把这些都呈现出来,和正面价值一起爆发。



没有野心怎么做事情?

  B:一部《海角七号》,一部《赛德克·巴莱》,加上你的《台湾三部曲》,可以说你是一位对台湾本土文化抱有极大关注的导演,为什么会这样?


  W:我迫不及待地想让大家知道这个地方,特别是大陆的人们,我很希望让你们了解我们在台湾的生活和发生过的历史,而不是处在一种不了解的状态。就像我们在台湾,“平地人”以前对“山上人”也不了解,所以我们作为强势,去给他们募款,那是同情,是怜悯,但他们要的不是这个,他们要的是真正的尊重。只有等我去了解他们的过去和现在,我的态度才可能是尊重,所以我也希望把台湾的历史和文化介绍给全世界,请大家来了解我们的想法。电影是一个很棒的软化空间,秀出来给大家看,在听故事的过程中去了解这些人在想什么。


  B:你从一开始踏入电影界,就有做史诗电影的情结。这种“越想越伟大”的状态是否不利于创作?

  W:前两天去看景的时候,走在山路上,我都觉得自己真的是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情。我并不想让自己冷静,当你觉得你做的事情很伟大的时候,你才会更严谨、更心无旁骛地去执行它,不在妥协下完成。做完之后要冷静,做的时候要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美好的、伟大的事情,要付出的心情才会更强烈。


  B:你是一个很有野心的导演,对吗?

  W:当然要有野心,没有野心怎么做事情?有时候这种话不能讲太多,人会很骄傲,但是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好啊,为什么我没有机会。现在有机会,就是要开始发挥的时候,不要太保守,当然也不要臭屁。年纪还轻,不要急着守成,该经历该冒险的时候,就要去做,不要担心失去已经得到的,管它的,不见了就不见了。


来源:外滩画报  文:吴琦,刘莉芳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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